七十年代中期,我如饥如渴地读艾耶尔的《语言、真理和逻辑》的时候,七十年代末期,中国重新开放,亨普尔到中国访问的时候,我竟然不知道洪谦先生是二、三十年代著名的维也纳学派硕果仅存的几个人之一,当然也更不知道他的水平和资历根本不在艾耶尔之下。
我这样景仰洪谦先生是因为他不仅是石里克一般的嫡系学生,而且是非常器重的弟子,他的博士论文就是在石里克亲自指导下,物理学家海森堡过目的一篇典型维也纳学派思想的作品;他在开放后的八十年代受奥地利和英国剑桥等大学高度尊敬,并且邀请他与艾耶尔等人合作在英奥的大学指导研究生。
我这样景仰洪谦先生,当然不仅是因为上述这些表面的俗名,而更因为八十年代初期我第一次读洪先生“论时间和空间”的论文后所产生的震惊,他对概念准确的把握,简单清楚的行文不在罗素之下。他让我感叹,中国居然有这样的天人!所以其后我不得不思索,何以造成我当时的无知?因为我从七零年开始就自觉地追寻经验主义者们的道路了,可我竟然只知道洪先生是《当代资产阶级哲学参考资料》的编篡者,而尤其不幸的是,由于我当时为了读列宁的《哲学笔记》,居然搜集收藏了一篇洪先生五七年在《哲学研究》上发表的批判马赫的文章。所以我一直认为,他和四九年后所有那些哲学界的人一样,也是一位追随马列主义的宣传匠。对所有这些人,七零年我思想产生反叛之后,在思想领域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们,包括后来被人们吹捧的顾准、李慎之,当然更不要说李泽厚们。这里我必须要加一句的是,我后来的导师许良英先生深知我的这种反骨和傲骨,但是还是在八二年特别招我去考他的研究生,尽管我们后来还是在思想上分手,但是对此我是永生不能忘记。
关于洪先生这篇批评马赫的文章,认识洪先生后,他坦率地问我,“你还看到过我别的文章吗?”我说没有,为此他对我说,写过这篇后,他立即后悔,这篇文章从此成为让他终生痛心的事情,为了避免这种昧心的事情再次发生,他决定公开承认自己是唯心主义,从而可以合法地“没有资格”再去写作这类东西。
洪先生的这种不合作和坚持,这种沉默方式也可说在那个残暴黑暗的年代是极为独特罕见的一种方式。
事实上,还不仅如此,这样一位世界级的哲学家独特的沉默,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表现!他不仅在所谓改革开放,八十年代后也没有再在国内写作发表过中文论文,而且直到驾鹤西去在国内始终没有招收过博士生,培养博士。
为什么会如此?由于他的淡泊似乎没有人问起这个问题,而这个结果却使那些根本不了解洪先生,甚至可说是没有能力读懂洪先生灵魂的人,如甘阳等人,在洪先生离世后利用回忆洪先生抬高自己。如果这种自我抬高没有对洪先生的歪曲,甚至丑化,也毋须认真对待。但是,不幸这类回忆却正是如此。
洪先生在生前是寂寞的、坎坷的。因为他的哲学追求曲高和寡,为人不肯趋附俗事,所以在文字上从来少有对洪先生记述。正因为此,如果任由这种流言蔓延就会给他带来比生前更多的中伤。为此,作为洪先生学生的还学文,以及因此而和洪先生有些接触的我,希望陆续就我们了解的洪先生,公布一些晚年我们有幸接触和了解的洪先生。
由于我们这代人也已经进入老年,很多记忆不变成文字记述下来就会被遗忘,而我们却还没有感到到了写回忆录的时候,因此这几年我零星地利用通信机会记述了一些当年经历的事情,这里发表一篇我在二〇一〇年给荷兰张英先生的信,供以后研究这一段历史,研究洪先生的人参考。
——2012-8-12 德国·埃森
张英兄,你好!
信收到。所言还学文是维也纳学派的正宗后人,或许这个提法是可以的。因为
还学文在八六年拿到硕士。跟你说实话,我们从来不愿意吹嘘自己,她是共产党统治中国三十七年后,中国第一个在西方拿到分析哲学硕士的人。
她确实是读得太顺利了。她到德国的时候,八四年,我在戴康生(宗教所所长)家碰到当时社科院的院长助理李惠国。他是于光远自然辩证法六十年代研究生,北大五十年代哲学系毕业,又到物理系补了一年物理课程。因为他此前在八十年代初期拿普朗克奖学金在德国交流两年科学哲学专业,所以对分析哲学的状况很了解。我问他,还学文拿学位的前景。他对我说,“中国哲学系的毕业生,要想拿分析哲学的硕士,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因为分析哲学严格说应该是数学系、物理系毕业的人学。你去还差不多。”在这次见面时,李惠国还对我说,所有时下那些中国国内活跃的所谓分析哲学、科学哲学专家,都是唬人的,他们在这个领域由于缺乏基础训练,事实上是连门都进入不了的。他说,他在德国两年,参加人家的讨论班,人家的演绎分析,他根本无法跟上和理解。
为此,对于还学文在德国的学业,我一直为她捏着一把汗。但是后来,还学文连学习语言在内,居然用了三年多就拿到硕士学位。因为有了与李惠国的谈话以及对于科学哲学的基本了解,所以,我深知道此中的运气与艰辛。由于我知道
正是由
学文处有
借你信这段历史我第一次写出来。因为感到再不写出来就会忘记了,而这对理
写下这些最重要的还是那一点:想让后来的青年学人知道,完全意识形态化——“党文化”下的这几代所谓“学人”和一般社会的学者的根本区别究竟在什么地方。当青年一代和我们这代人接触和学习的时候,他们要注意什么。
暂此,周末好!
维光
2010-8-5